讲述人：马佳乐 （Calebe Guerra）是一位来自巴西的博士生，12年前来到中国，目前在武汉大学做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在文学院葛刚岩老师的教导下，他完成了“中西‘仰圣’文化发展模式共通性的研究——以扬雄的《法言》和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为例”的论文写作，并在结束三年的硕士学业后，继续以尚永亮老师的指导攻读同校同专业的博士课程。除了对中国古代文学的着迷，马佳乐坦言，鲁迅是他的中国文学的启蒙。不同于传统文学作品的“教化”功能，鲁迅的著作中更多地在表达“自我”，有助于了解人性的各种问题。此外，他还认为在个人生活被数字娱乐深度影响的当今，可以在鲁迅的作品中找到一些解决方案。于是，2022年，马佳乐将鲁迅《野草》一书翻译为葡萄牙语（Ervas Daninhas），并出版在巴西ABOIO出版社。马佳乐笃信中国古代文化的思想有助于解决当下个人与世界的问题，并在“礼崩乐坏”的世界中，通过个人不懈努力来达成改变是每一个人的天职。基于对中国古代文学和文化的着迷，马佳乐用葡萄牙语创建了自己的博客频道——“比翼鸟书斋”。他解释道，在中国神话中，比翼鸟是一种仅有一只翅膀的鸟类，需要两只鸟相互协助才能飞行，除了爱情的象征外，也可用于形容形影不离的朋友、相互依靠的人们，和古典著作的陪伴。单只的比翼鸟只能在地面生活，而两只比翼鸟可以飞得更高、更远。

【卯时】

我还在沉睡。

春分刚过。这个时节的武汉，清晨，仍带寒意的北风拂过湖面，在珞珈山麓打了个卷儿，偏离了它的路径，在校园里踟躇不前，摇动树木，吹倒春花，惊了初醒的虫儿，和着欢鸣的鸟儿，扰了学生们的美梦。

大概是春天步履匆匆，留下一片忘记叫醒的角落，国际学生宿舍B区一隅显得格外僻静。

埋在一堆书本里的我依然睡着，做梦。梦见自己是一只比翼鸟。

比翼鸟是中国古代神话里一种单目单翅的鸟，“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不比不飞的比翼鸟，疲倦时，每每也会睡去。在梦里，自东而来的暖风将它和同伴托起，在天地山海间自在飞翔。

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每一个武大人都是一只比翼鸟。我们渴求的另一只翅膀和眼睛，正是我们梦里所追寻的——我们中，有的人目标宏伟，追寻“改变世界”或是“为人类命运做贡献”；有的人思虑渊深，渴望在文学、艺术、科学、社会等研究领域有所成就，与此同时，尽可能地照顾家人，爱护朋友，与爱人比肩同行……我们梦那一只翅膀，在我们的梦中如一幅山水长卷，徐徐展开，在这过程中，找回了理想中的自我。生活林林总总，缘由不一而足，每位奋斗者最清楚自己努力做梦的原因。

寒风直直扣柴扉。美梦历历在目，绝非了无痕迹，它被绘制在了每个人人生的水墨长卷上，它在提醒各位追梦人：梦境只是成功人生的初稿，白天才是生命五彩缤纷的展开。

【辰时】

如同庄周梦蝶后醒来，我眼睁睁地看着梦境里的花花世界消散于天花板。清醒，就是这样无可争辩。

昨晚没关窗，窗帘也只拉了一半，从南半球挥汗如雨的巴西，回到北半球乍暖还寒的武汉，房间里显得无比的冷。

还没办法完全打起精神的我，伸手点开台灯，顺便关上窗户，在一个又一个哈欠中泡上了今天的第一杯咖啡。

最苦的黑咖啡。

外国人的习惯一直控制、折磨着我。你看，我并不是故意的：黑咖啡让我想起巴西晴朗炎热的夏日，在家里前院的躺椅上，俯瞰山坡下开阔的田野，眺望远处的低谷，听着屋子里传来的家人的欢声笑语。没办法，就像我不少中国同学爱吃的苦咖啡雪糕——“苦苦的追求，甜甜的享受”。

在巴西，喝咖啡不需要固定时间。不论早晨、下午，哪怕是黄昏时分，都是喝咖啡的好时候。只要你愿意，咖啡和一天里每一顿饭都是好搭配。房间里弥漫的咖啡香味像老家，像家里人，像老朋友，旧情旧话。

好了。坐在桌子前，打开书，努力集中注意力。最近痴迷于一本注解版的《扬子太玄》：“出我入我，吉凶之魁”—— 吉凶之出自我，吉凶之入亦自我。这么大的责任感！这么强的自我意识！这八个字，让我回味许久。

前贤扬雄为了完成这一本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长时间。估计当年，他夜夜都会梦到自己在编撰《太玄》。他大概也是相信文学有助于改造世界、拯救人类，变成不少人的“另一只翅膀”。

学术这一志业，值得他一生之劳。

【巳时】

我继续看书。在这一栋楼里，估计追梦者也不少。来自世界各地，代表不同国家和民族的追梦人。像夏日云朵一样形形色色，汇聚于珞珈天空，又化作雨水，散落在校园的角角落落。

【午时】

沉浸读书的我，在空肚子的咒骂声中惊醒。

冲出留学生公寓D出口，差点被冲下坡的电动车带走。是的，白天在枫园过马路，如果从来没有心跳加速，那就是武侠电影中的人物——只需要甩一甩腿，就能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

我道歉，骑车人默不作声。似乎这个时候是谁的错并不重要，我们彼此心照不宣：都是饿着肚子赶路的人。一辆校园巴士经过，眼熟的司机笑着提醒我小心：“走慢一点！”

午餐后，我把头往后一仰，感谢天感谢地，热量补充，浑身舒坦。午觉就不睡了，这算我们外国人的一个典型的“坏习惯”—— 即使累了，也会欺骗自己说咖啡充满力量，只要再喝一杯就能赶走我的疲倦。

骑着电动车，拐进人文路，正是樱花节开放校园供游客参观的日子，妆容精致的女士，忙着寻找与樱花树合影的最佳角度，而陪同的男士，几乎都是一手拎包一手为女伴们拍照留念。在路边，五六个孩子跑来跑去吹着肥皂泡泡，他们的父母在一旁看着，脸上时不时浮现巴士司机师傅一般的微笑，喊着他们不要往马路中间跑。不远处，穿着马甲的学生志愿者们专心致志地帮着扫码确认游客身份，维持秩序。

自从早樱花开，我就告诉自己，每天都要路过这里，放慢速度——哪怕只是一点点——好好欣赏。毕竟，匆忙来去的人海中，没有比我这个老外更游客的游客了。

【未时】

在图书馆没多浪费时间。

最近老师指导我们精读《尚书》：“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文思安安”并不是所有人能做到的，尧帝是怎么做到的？对我来说，尚书的难度非同小可。毕竟是华夏文明精髓之作，博大精深。看不懂的内容我只能埋头拼命看注释，寻求老师和同学们的帮助。

时常因为读书太慢而感到烦恼，但这些时候，我往往就会想起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中的一句慰藉：“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没错，读书最重要是自得其乐，乐在其中，则乐无穷也。

“譬若江湖之崖，渤澥之岛，乘雁集不为之多，双凫飞不为之少”—— 校园内，喜欢看书的学生很多，而我只是其中的一个，继续努力吧。

在历史文明的长河中，想要成为一位成功的作家，总归是要驶入与自己独处的码头，最终获得人海孤舟的力量，继续前行。

振华楼，老师办公室里，我收集着有限学术生活中最应珍视的回忆。几年前还记得老师说过：“在武大的时候你们要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我猜学术交流就是老师眼中最有意义的事情。尚永亮老师以博学多闻，如果能成为像他一样的儒者，我就很满意了。还有葛刚岩老师的治学严谨，蒋润师兄的功底深厚，徐嘉乐同学的锐意创新，成天骄师弟的游刃有余，都让我印象深刻，受益匪浅。

【申时】

振华楼就是文学院，一进入411办公室，我立马进入最令老师骄傲的文学院留学生人设：边看书，边喝茶。请注意：不是任何书都行，必须是《五经》之一；也不是随便什么茶都可以，就得是中国茶。

有时候感觉老师把我看成马可波罗的继承人，希望我在中国进行学习，深入研究、充分体验华夏文化，回到巴西好好传播。看来我不仅要好好培养喝茶的习惯，甚至要把咖啡戒掉才能不辜负老师的期待。老师总是说身体是机器，我们每人只有一台，不能交换，不能回收，“还是茶对身体好一点！”

刚好与咖啡相反。

哎，这就是最矛盾之处 —— 内心深处的巴西小伙子在呐喊：“你得罪我了！”—— 我了解喝茶有千般好处，但是不过可是只是……辛辛苦苦十几年在巴西养成的习惯说没就没了？在咖啡上，我投入了太多的情感成本，

我

们

缘

分

太

深。

突然间我有了灵感，既然中巴文化缺少碰撞点，我就取最好的中国茶叶和最好的巴西咖啡，来创造一杯特别的“茶咖”。这样不仅大家都开心，说不定“茶咖”以后还会名扬四海，在中巴外交会议上，两国外交官一边商议要事，一边喝着我独创的饮料，而我会很得意地大赚一笔，从此宣布退休，专心写自己的文章。

好了，这次白日梦做得有点长。书，教人逍遥，当你意识到时，神思已恍惚去了另个世界。我努力从海市蜃楼走出来，将注意力集中到我的志业上来。在巴西，还有很多不知道孔子、孟子、庄子、屈原、扬雄的人，我还要继续努力。

【酉时】

出得振华楼来，脑子里还回荡句句古诗：“譬彼坏木，疾用无枝。心之忧矣，宁莫之知？”暮色降临，又是一天中最容易多愁善感的时分。未及多想，微信响起，同学们喊我参加有新朋友的聚会——中式大圆桌的欢乐称得上是来华求学生涯中最考验缘分又最妙不可言的活动。

在这里，不分性别、年龄、国籍，彼此的文化差异也显得微不足道，经常听到“哦，我也是！”的一声回应，“东海西海，心理攸同”，人嘛，真的还是共同的地方多一点。

在这里，大家都因同样的笑话而开怀，为同一个八卦而惊讶。我说喜欢李白，朋友更喜欢杜甫。我认为神婆的歌好听，朋友觉得霉霉更棒。吵起来了，脸都红了。喝几口藕汤，舒缓心情。毕竟，有缘在校园里相识，那就是海内存知己，就算以后天涯若比邻，肯定也继续“藕断丝连”。

【戌时】

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

与朋友告别，独自一人从桂园散步到操场。有人在跑步，将一天的疲惫和焦虑消解于几公里的路程中。一群女生在看台旁的空地上排练舞蹈，即便一次又一次因为跳错而要从头再来，依然笑声朗朗。被这样的快乐感染，微笑不禁浮现在我的脸上。

一阵清远的笛声吸引了我。他一个人站在树下，没人注意，只是静静地吹奏。我掏出手机，又揣回兜里，还是把这静谧美好的情景留在眼睛里就好。

走过操场，不谙世事的男生女生们在桂园市井般的热闹中交换各种旧式的爱情誓言。谁属于谁？谁爱着谁？谁会记得谁？只有桂园四季不落的树叶才知道。

【亥时】

戴着耳机走到湖滨，准备在临近东湖的工学部操场跑一下步。

现在该我了。

将一天的疲惫和焦虑溶解在几滴汗水里面。湖滨很安静，很偏僻。这里虽然人不多，但也很精彩。

从低矮古旧的铁栅栏望出去，交织着大城市的夜色，远处的月光漂浮在大湖上。虽然晚上不能做白日梦，但湖滨的美丽容易让人忘记逻辑。

我气喘吁吁，筋疲力尽，跑完了我两公里的马拉松。回宿舍之前，再走一遍樱花大道。明天下雨，估计花都会被雨水冲走。我骑着电动车，享受着生活在校内的特权 —— 在安静，空旷的夜里赏樱。

万籁俱寂，没有噪音。灯已关，人已散。

不知道明天会如何重复今天，也不知道东湖会不会泛起新的波澜。

【子时】

留学生宿舍B区一隅格外僻静。

洗完热水澡，舒服地躺进被窝。今晚没忘记关窗户，但故意将窗帘只拉了一半。明早不想被从东湖湖面吹来的北风喊醒，但又期盼着朝阳的迎接。

再一次，也大概是今天的最后一次，我想家了。

随着怀念，我做出今晚最后的决定：明天一大早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泡一杯咖啡来舒缓对故乡的想念。

月亮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亮了桌上的《诗经》《尚书》《扬雄全集》还有一本《百年孤独》。现在，大概只有这一轮明月最清楚，校园中这么多宿舍里还有多少亮着的台灯，还有多少尚未入眠的人。为了自己的梦想而奋斗的灵魂，只有平静的夜才深知。

【丑时】

我好像已经睡着了。

我似乎继续着昨晚的梦境，化为比翼鸟。

站在万林美术馆的天台，从玻璃栏杆上孤独地望着月亮。当我将目光收回到近处的树林时，我看到成千上万的比翼鸟，同样在陪我看着月亮。

它们在老图书馆的楼顶上，它们沿着樱花大道、文体路、鉴心湖，延伸至后面的珞珈山。仔细看，包括天台上的每一个小角落 —— 比翼鸟如星星缀在武大天鹅绒般的夜空。在每一棵树的树枝上，千千万万的小鸟像整齐的军队守护在那里。

你们是不是和我一样，刚刚入眠的梦的精灵？

你们是不是像我一样，跨越万水千山来到武汉大学追梦的人？

你们麇集于此，是为了什么？是想要改造世界、为人类命运做出贡献？还是在寻找自己？

【寅时】

你还在睡着。

春天已过，夏天已过，秋天已过，冬天已过。

倏忽而过的四季里，从远处吹来的风依然喜欢在珞珈山麓打个滚儿，偏离路径，在校园里踟躇不前，摇动树木，吹起灰尘，惊醒虫儿，和着一大群小鸟的鸣叫。

又打扰了你的美梦。

风不过是提醒你：梦境只是成功人生的初稿，白天才是生命五彩缤纷的展开。风似乎在羡慕人生的日常。

好了，不要睡了。

梦为比翼鸟，醒作奋斗者。在武汉大学这座码头，你不会停泊很久了。

请珍惜眼下的一切吧——不要错过校园的点点滴滴，你人生最精彩的那些年，最棒的友谊和回忆都在这里。

起床吧，正有一大堆有意义的事情等着你去完成。不过在那之前，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为了更好地完成目标，要不要先来上一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