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周西宁，2008年起在武汉大学从事国际中文教育工作至今，主要从事中国文化教学，多次指导学生在各类中文比赛获奖。

2009年暑假，我接到了一个特殊的任务——作为带队老师带着武汉大学的三位留学生赴北京参加第二届“汉语桥”在华留学生汉语大赛。

三位学生中，莲娜是在读的博士生，来自亚美尼亚，性格沉稳，眼睛奇大，有话要说时总是欲言又止，面容忧郁，充满神秘感。范凛勋是一位来自美国犹他州的帅哥，略似马特戴蒙，脸上的微笑带着一种西部邻家男孩特有的羞涩。魏清扬是一位芬兰姑娘，身材高挑，金发耀眼，外表高冷，然而熟悉了以后就会发现她幽默可爱甚至是调皮胡闹的一面。

武大团队：左二范凛勋，右一莲娜，右二魏清扬，右三为半路加入团队的乌克兰留学生李娜，中间两位是央视负责汉语桥节目的导演

其时我在留学生教育学院工作刚满一年，在这个行业是个名副其实的新瓜蛋子，还带着初入职者不知天高地厚的清澈的愚蠢。选手们都是学校通过层层选拔出来的，大家普遍觉得自己汉语还不错，自信心爆棚，于是老师学生一碰头，大家信心满满，杀气腾腾，摩拳擦掌，箭在弦上，只觉得奖当如砍瓜切菜，手到拿来。于是，我这个毫无经验的带队老师带着一群更无经验的骄兵悍将踏上了征程。

“冷雨扑向我，点点纷飞”，队伍嚣张的气焰刚到北京就被迎面扑熄了。下了飞机不到一个小时，大家就瞠目结舌地发现，比赛的难度好像和想象的不一样。

首先是选手数量多，有来自全国十四个赛区几十所高校的上百名留学生参加，各路英雄豪杰都是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华山论剑，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其次是选手实力强。很多参赛选手的汉语学习时间都在五年以上，八年十年甚至十数年的比比皆是，很多选手的汉语发音标准到完全听不出是外国人。武大团队平均只有两到三年的汉语学习经历，相形之下，难免让人心虚。

第三是经验差距大，比赛中有相当一批选手都有丰富的比赛经验，如华家德、安仁良等都是上一届已经获过奖的选手，对语言组织、赛制进程、时间安排、体力分配等都有自己的心得，而我们的三位学生从未参加过任何类型的汉语比赛，更不用说“汉语桥”这样关注度高、影响力大的大型比赛了。

第四是舞台经验少。本次比赛由中央电视台与国家汉办/孔子学院总部联合举办，在CCTV4录播和直播，全程各路记者长枪短炮，闪光灯噼里啪啦，电视台工作人员来来往往，各级导演指令不断。很多选手如华波、黄伟等都是国内各种综艺的常客，面对镜头和闪光灯已如呼吸般自如。而这些，对于我们的选手是一个巨大的心理挑战。

这可怎么办？

骄兵悍将们如今蔫头蔫脑，我只好化身心理治疗师和精神激励师，给他们加油鼓劲。我告诉大家，我们也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武汉大学底子厚、思想活的培养风格和武汉大学留学生教育重文化国情、重社会实践的特色。虽然我们学习时间短，参赛经验少，但只要比出风格，比出特色，展现我们武大学子的风采，那就是我们的胜利。

就这样，二十天的马拉松赛程开始了。100进30的比赛分三场，第一场是游览国子监、孔庙。来自全国各地的选手们刚刚认识了新朋友，一路兴高采烈，说笑不断，自拍频频，孰料游兴正浓时，节目组突然来了一个“抽签论道”——签上内容大多出于《论语》章句，如“无友不如己者”之类，选手要由此阐发，自由演讲。此题一出，我心中窃喜，因为武大非常重视传统文化，这些是我们留学生文化国情教育的一部分，加上我们行前特别培训过，我相信我们的选手能够充分表现。结果也正如所料，三位选手都发挥出色，尤其是范凛勋，在全部选手中得分排名第一，给各高校的选手来了一个下马威。

范凛勋手持竹简侃侃而谈

第二场是笔试，题目难度相当大。如“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出自哪本书？“梨园”是什么意思？《茉莉花》是哪里的民歌？等等。因为赛制的原因，这个笔试很可能决定选手们的命运。选手们都没预计到题目的难度，考完以后唉声叹气，愁云惨雾一片。武大的三人组结果较好，保持在上游。

第三场是游览韩美林艺术馆，韩美林是当代著名艺术家，也是2008北京奥运会吉祥物“福娃”的设计者。艺术馆中收藏了韩美林先生陶瓷、雕塑、书画、紫砂等各类艺术品，大家惊叹连连。节目组故技重施，要求选手们结合馆藏以“我的中国印象”为题演讲。武大的三位选手保持了第一场的高水准，都得到了很好的评价。

选手们在韩美林艺术馆门前合影

三场过后，公布成绩时已是半夜了。漫长的等待使大家既焦灼又紧张。结果很完美，范凛勋、莲娜、魏清扬全部进入了三十强。这个成绩在各高校代表队中显得特别突出，大家纷纷开始重新审视武大这支年轻的队伍。

然而，我们的高光时刻也随着户外比赛的结束而结束——随着赛程进入舞台阶段，武大选手缺少舞台经验的弱点开始暴露出来了。

30进15的比赛分三组进行，每组十选五。这一轮莲娜被淘汰了，这使我们非常意外。开场的自我介绍结束以后，莲娜的排名尚在前列。在电影环节，莲娜抽到了全场最难的《夜宴》。面对“表演的最高境界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她没有能够做出有针对性的回答，在PK中由于“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一谚语的回答错误而没能进入前十五，非常令人遗憾。范凛勋在这一轮演讲中由于误会了计时器的提醒音而被迫仓促收尾，影响了整体成绩，但其后两轮的精彩表现仍足够保证其进入下一轮。魏清扬以黄梅戏开场，惊艳全场，演讲表现很好，电影抽到关于美好的梦的讨论，也顺利过关。本场辩论主题是“都市应不应该限制买车”。

范凛勋和李娜分在不同的组，进行辩论

十五进九的比赛同样分三组进行，范凛勋和魏清扬被分到了一组，该组有活跃于中国各路媒体的留学生明星黄伟、卓名扬、艾伟华，被称为“死亡之组”。黄伟发音纯正，卓名扬基础扎实，艾伟华善于表演，都是强劲的对手。开场演讲以食物为主题，范凛勋以“武昌鱼”谈人面对逆境的选择，魏清扬以“番茄炒鸡蛋”谈爱情生活，都相当成功，引发了大家的共鸣，演讲结束后两人都在前三位。但在接下来的“情景对对碰”环节中，范凛勋不幸抽到了难度最大的“理发店”场景，面对主持人鲁建“鹤发童颜”“免冠”“二代证”这样一环套一环的陷阱，范凛勋舞台经验不足，时间耗尽，最终以一题之差被淘汰。魏清扬则进入了前九。

魏清扬拿到下一轮的演讲题目时已是深夜，我们准备好演讲稿时已到凌晨三点。由于时间和体力分配不够合理，在第二天的比赛中魏清扬出现了较为严重的忘词，极大地影响了她的得分。虽然在后二轮中表现都很出色，终究因差距太大而无力回天，失去了冲刺桂冠的机会。

比赛之外，武大组的三位选手还承担了表演任务。范凛勋是诗歌朗诵《送别》的主要演员，莲娜是主题歌《学汉语》的主唱，魏清扬表演了黄梅戏《女驸马》选段，他们在赛场上和舞台上都充分展示了武大留学生的风采。

范凛勋演唱《送别》

莲娜演唱汉语桥主题歌：《学汉语》

最终，虽然没能获得金奖，但武汉大学的三名选手全部获奖，在各参赛学校中已属名列前茅。由于比赛组织工作的周密和学生的出色表现，我们还成为14个赛区数十所高校中获得组织奖的六个学校之一。

武汉大学成为获得组织奖的六所高校之一

如果让我来描绘参加比赛的感受，我选择的第一个词语就是艰辛。二十天的比赛，我们的选手每天的睡眠都不足五个小时。走台、背演讲稿、录播、剧组开会、安排下一场赛制、根据要求准备服装、拿到演讲题目、准备演讲稿、知识培训、排练节目……每次在大巴车上，看着他们沉沉睡去的面容，我既心疼又骄傲。北京景点众多，我们的选手却没有一丁点时间出去游览，这又使我深感愧疚。除了体力上的消耗，紧张的比赛给选手们的心理也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在演播厅的聚光灯下、电视台的摄像镜头前用第二语言进行演讲、辩论、回答问题、改错、编故事，这中间承受的压力绝非常人所能想象的。

当然，除了艰辛，也有欢乐。

刚到北京，我们就遇到了当时就读于华中师范大学的乌克兰留学生李娜。由于华师只有她一位选手，没有带队老师，所以看起来有点儿孤单寥落。李娜聪明活泼，是赛场上人见人爱的开心果。武汉大学的选手们热情地邀请她加入了武大团队，从此，我们组就变成了四位选手，更热闹了。李娜后来读研时考到了武大，又继续在武大读了博士，如今已是乌克兰喀尔巴阡国立大学的汉语教师了。我想，当初她选择来武大求学，可能和这次与武大师生接触留下的良好印象也有一点儿关系。

在北京时，我们白天比赛，晚上开文化课的小灶、梳理知识点、准备演讲稿。一天晚上，我从电视台回宾馆时看到路边有一辆卖叫花鸡的小车，心想不如买只鸡回去，既可以给大家补补身体，犒劳一下，又可以借此讲解中国的饮食文化。于是提了一只回来。学生们久闻叫花鸡大名，伸头探脑，鼻翼煽动，跃跃欲试；我则洋洋自得，大吹特吹，从中国饮食文化的博大精深一直讲到叫花鸡好吃的化学原理。随着包裹在外面的泥巴一层层脱落，露出了里面的泥巴，以及……更里面的泥巴。我们费尽心思把泥巴剥完时，发现里面没有鸡，全是泥巴！我们面面相觑，沉默半晌，然后爆发出震天的大笑。至今我都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店家忘记在泥巴里包鸡了？

选手们在旅馆的房间里准备第二天的比赛

还有一次，我们去秀水街买舞台展示所需的服装。那时的秀水街是一个民间贸易中心，在外国人中有很高的声望。由于外国游客众多，商铺的老板多多少少都会点外语，不仅是英语，法语、德语、日语、俄语、韩语之类的都能来几句，令人大开眼界。我带着魏清扬挑旗袍，旗袍店的老板一看来了位身材高挑、金发碧眼的外国美女，顿时两眼放光，从墙上拿下一件粉色的旗袍，一边对着魏清扬比划一边说：“Look，beau不beautiful？”

她说得如此自然，以至于我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一看魏清扬，早已笑得蹲在了地上，直不起腰来。我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再一回味，这汉英杂交的表达方式简直如九天雷霆，重塑了我的语言认知。老板在旁犹自抖搂着旗袍，茫然地看着面前这位大笑的外国美女。

那件非常beautiful的旗袍

还是这位芬兰美女，在舞台上也开了一次玩笑。比赛后期有一道题，要求选手选择一把扇子，在30秒内用扇子上的五个词语编一个完整的故事。魏清扬扇子上的五个词中有一个很难的生僻词，具体是哪个词，今天我已经记不清了，姑且用“魍魉”来代替吧。当时我在台下暗叫不妙，因为我很清楚，她只会读，并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那这个故事还怎么编呢？谁知魏清扬不慌不忙，把现场评委变成舞台角色，编了一个向贤者寻求智慧的故事，在故事中，她面对评委，调皮地说：“亲爱的贤者，您能告诉我，‘魍魉’是什么意思吗？”

就这样，她在规则范围内把这个不懂的词用到了故事里。看到她这既调皮又聪明的解决方案，评委忍俊不禁，全场观众哈哈大笑，以至于变成了比赛中的一个梗。大家逢人便问：“亲爱的贤者，你能告诉我……是什么意思吗？”

魏清扬的急智

欢乐之外，也有一些迷惘和遗憾。

每天吃饭时是大家最快乐的时候，各国选手围着圆桌用餐，大家暂时不用考虑比赛，可以畅快地交流，还有一些喜欢社交的选手在各桌间跑来跑去，到处吹牛聊天。很多选手就这样在饭桌上成为了朋友。一次吃饭时，坐在我对面的两名一向相谈甚欢的选手神色有异，不似以往那样活跃。吃到一半时，他们告诉我，他们各自的祖国昨天相互宣战了。停了半晌，其中的一位又加了一句，他们在中国，所以还可以继续做朋友。言辞之间充满无奈。我们听后默然无语。这个时候，才理解“汉语桥”所创造的这个包容与多样、和平而欢乐的世界有多么可贵。

最后我想谈谈对这次比赛的体会。首先，汉语大赛比的不仅仅是语言，更是对中国文化的了解。本次比赛的内容可谓无所不包，除了常规的文学、历史、地理之外，饮食、电影、流行音乐、社会问题都有涉及，方言、网络语言等内容也有体现。这些都要求选手真正深入中国生活，真正理解中国，而不能仅仅依靠书本知识。

其次，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准备是取得好成绩的必要条件。赛前大家公认的夺冠热门，复赛第二名，上海赛区的柳寒岩由于在台上过于紧张30进15时就被淘汰。而黄伟、安仁良等选手在比赛后期明显体力不支，状态下滑很严重，从而导致发挥失常。调节选手们的生理状态，保持较好的比赛心态，是带队老师的一个重要任务。

第三，心智成熟是走到最后的保证。后期的试题对思维的周密性要求很高，30秒内用5个词语编个完整的故事，30秒内为一幅画起个名字并加以阐释，这已不仅仅是对语言，而是对整个知识结构和思辨能力的考察。因此我们看到，走到后期的选手往往较为成熟或学历较高，前9名中，阿马尔、柯修、阿利耶夫都是博士生，卡佳、奥利亚、黄伟是硕士生，常年的学习一方面保证了他们形成了自己的思维模式，另一方面也使得他们在表达时能运用较为严谨流畅、层次分明的语言，而较少口头语和冗余表达，这也正是评委们反复强调的。

最后，感谢学院给我这样的机会，能和其他学校的老师、学生就汉语教学和学习进行交流，这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机会，能和数十所高校上百位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留学生一起生活；我也从未想过这样的场景，在二十天内尝遍欢笑、悲伤、骄傲、失落、激动与不舍。大赛本身在国际中文教育事业的长河中不过是浪花一朵，比赛中的点点滴滴却如佳茗余香，回味悠长，令人怀念。

    感谢范凛勋、莲娜、魏清扬，你们用自己的行动为武汉大学争得了荣誉和尊重，你们辛苦了！感谢在北京期间给予武汉大学团队照顾的各校老师们，我要继续向你们学习。感谢华波、李娜、卡佳、阿马尔、海岚、薄瑞安、欧巴姆、伊莎贝拉、安仁良、奥利亚、张小龙、柳寒岩、陈必聪、麦克、黄伟、柳小平、柳监永、舒坦……你们让2009年的夏天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