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李澜,1994年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任教于国际教育学院至今。2006年—2007年,日本东北大学国际文化交流科访问学者。2013—2016年,巴黎狄德罗大学孔子学院任教。
教留学生汉语已近三十年,教过的学生自然形形色色。牛津剑桥东大的高材生有之,平平才智普通大学毕业的有之;淳朴粗俗者有之,教养深厚者有之;政府官员有之,大学教师有之;退休后活到老学到老的有之,到中国开拓市场的中年商务人士有之,当然更多的是年轻学生。孟子有言,君子有三乐,其中之一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以天下的范围论,教留学生的教师们接触的学生来自四大洲五大洋,是真正的天下了,其中的确不乏杰出之士,我也有幸体会到了这种“君子之乐”。
虽说老师都欣赏才华出众的好学生,不过遇到凡事都要弄个分明的学生也是很烧脑子,要得体应答也得修炼自己。
牧野田就是这样的学生,辞掉日本大报的记者职位,跑到武汉大学留学生部来念中文,提问自然是最为擅长。我永远记得他问的第一个问题:“东来顺是什么意思?是从东边来很顺利的意思吗?”那时还没有互联网和百度,他的《岩波汉日日汉词典》自然也查不到这个词。我忍住笑,告诉他,这是北京语言大学编的汉语教材,所以里面有很多北京的地名,饭馆商店名,东来顺就是一家以羊肉火锅知名的老字号餐馆。他听了大感兴趣,从此把东来顺列为人生必吃餐厅。渐渐地,他开始问的就是诸如此类的问题:“这个新闻里的‘决不允许某些国家对这个问题说三道四’,这个说三道四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们的新闻里经常出现这个说三道四?是不是解放以后才有的说法?”好在我从武汉大学中文系学养深厚的老教授那里学了几年古代汉语,告诉他这个词虽然经常用在《人民日报》的社论里——作为记者,他自然每日必读《人民日报》——但这个说法从清朝开始就有了。只是这个成语只有在大的成语词典里才能找到出处,所以很多人以为这是现代才有的成语。
如此这般,课前课后,都是牧野田在问各种问题。他能观察捕捉到一些难解的语言现象,而在老师解析后瞬间触类旁通,自然汉语水平突飞猛进。以至于上课时看到学生们回答不上来问题,所有老师的反应都是:牧野田同学,你来回答一下,估计也没少受班上同学的羡慕嫉妒恨。
其实牧野田同学以前并不是那么优秀的。我们比较熟悉之后,他和我说起自己的人生经历:
他第一次高考失利,晚上偷听到父亲对母亲叹息:“这孩子,脑袋实在太笨了!”从此发奋补习,一举考上了早稻田大学。父亲高兴坏了,祖祖辈辈都是鹿儿岛的农民,没想到儿子考上了名校,一高兴,给儿子买了辆摩托车。牧野田的大学上得马马虎虎,经常带着女朋友兜风,东京的犄角旮旯倒是摸得门儿清。毕业了,他在福冈的报社找了份记者的工作,可是工作起来就不那么顺手了,这个小年轻经常被总编训,说他找不出有报道价值新闻线索,写的稿子全无意义。
苦闷之余,一位在福冈当导游的中国人推荐他到中国来留学。牧野田就这么离开娇妻,破釜沉舟地辞职过来读书:“现在我没有收入,只好努力学习。”牧野田住最便宜的两人间宿舍,为了省钱经常吃方便面。为了避免干扰,他每天七点左右就到教室看书,逮住早去的老师练习对话。
我那时住在湖滨的教师筒子楼里,离教室不太远。有的时候他也到我房间里来聊天,我也经常介绍邻居们和他一起聊。有天晚上听到楼下有人叫我,推窗一问,答:“三好学生牧野田。”哎哟,牧野田同学,这可不符合中国习惯,你老人家使君有妇,我丑女也有了未婚夫,大晚上在楼下叫我的名字,这简直向整楼宣布,我有了个外国男友。只好下楼,问他:“你为什么自称三好学生?”他说:“我们的课本上说德智体都好的学生叫三好学生,我觉得我很符合这个标准啊!”
三好学生学得着实很好,很快以高分通过了汉语水平考试的最高等级。两年后牧野田回到福冈,重新在报社就职。采访中国驻福冈领事时,一口跟中国人一般流利的汉语让领事惊叹不已,于是但凡领事馆有事,他都可以独家报道。某年,有中国留学生在福冈犯案,牧野田在中日两国全程跟踪报道,还在报上撰写了评论文章,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证实绝大多数中国人是善良友好的国民。他寄给我一份,上面赫然有段我早已遗忘的某件事:某次他生病了,没有上课,我带了点水果去看了他,让他很受感动。其实我那时是班主任,班上的学生生病了去看完全是分内之事。
牧野田不久就被那家大报派驻北京,按照他的说法,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去东来顺吃饭自然不在话下了。懂汉语的记者的最大愿望就是驻北京。而且他算是个小头目,有专职司机和编辑助理。结束驻京回国之前,他专程回到母校来看老师,还有当年那位担保他到中国来留学的人。
这的确是国际教育交流的意义所在。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在有了教育交流的亲身经历以后,必然对其他国家的人民的文化有所感受和理解,这确实非常有利于消解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人们之间的敌对和隔阂,传播知识、理性和友善。